“秋雨一天入碧波”，惠州西湖畔的情思

如果苏东坡没有贬居惠州，我能在惠州感受到什么呢？是浓浓郁郁的绿？还是淅淅沥沥的雨？抑或正朔的中原音韵，纷繁的岭南美食？总会缺点什么吧……就像袁枚所说，“江山也要伟人扶”，没有苏东坡在惠州的遗泽，便没有今日惠州人文之厚重。

在颠沛流离的宦海生涯中，苏东坡疏修过三个湖泊，皆称“西湖”，分别位于杭州、颍州（今安徽阜阳）和惠州。杭州西湖闻名于世，是因为苏东坡称它“西子”——用一个传世美人的名字为湖命名，何其用心？盖因那首千古绝句：“水光潋滟晴方好，山色空蒙雨亦奇。欲把西湖比西子，淡妆浓抹总相宜。”这首诗真的在写杭州西湖吗？也许“西子”是比拟他的爱妾王朝云，那个聪慧伶俐、才识过人、忠贞不贰，被苏东坡称为“天女维摩”的女子吧？

因为挚爱，苏东坡每谪一地，凡是有湖的地方，就会模仿杭州西湖，再疏修一个西湖，颍州如是，惠州亦如是。惠州西湖也有一个曼妙的别称——“苎萝西子”，这是相对于杭州西湖的“吴宫西子”而言的；因为苏东坡的诗，西湖被赋予“西子湖”的别称。惠州西湖原名丰湖，苏东坡在赠人的一首诗中将其称为西湖，后世便沿用下来，明人张萱在《惠州西湖歌》中明确指出，惠州西湖“标名亦自东坡公”。其实杭州西湖也是苏东坡命名的，他任杭州知州时疏修湖泊，向朝廷上《乞开杭州西湖状》，在文书中首现“西湖”之名。苏东坡时刻不忘西子湖，“西湖真西子”“只有西湖似西子”，其中暗含怎样的心绪？真教人浮想联翩。

再游惠州西湖时，细雨如帘，我重走苏公堤、苏公桥。遥想当年苏公屡遭贬谪，还不忘惠泽斯地，奔走倡议，修堤筑桥，写下《两桥诗》以记之，其中的“西新桥”即苏公桥。

苏东坡在惠州“居三年，泊然无所蒂芥，人无贤愚，皆得其欢心”。与在杭州、颍州时不同，他并非大权在握的最高长官，是贬谪远窜。据史载，绍圣元年（1094）六月，苏东坡由英州（今广东清远英德）至惠州安置，责授建昌军司马，不得签书公事；八月，再贬宁远军节度副使，仍于惠州安置。他既没有实权，也没有资财。

当时，惠州地处数条溪流汇聚之所，虽然有桥，但年久失修，百姓只得以小舟往还，极为不便。为了修桥，苏东坡捐出自己珍藏的“犀带”，他的弟媳、苏辙之妻史氏也捐出“黄金钱数千助施”，正如诗中所云：“探囊赖故侯，宝钱出金闺。”

苏东坡修桥不是为了政绩，也不是为了钻营复官，他的举动完全是真诚的、无私的。这座桥很坚固，他在《两桥诗》的诗前小序中说：“州西丰湖上有长桥，屡作屡坏，栖禅院僧希固筑进西岸，为飞阁九间，尽用石盐木，坚若铁石，榜曰西新桥。”由“坚若铁石”可知，这座桥能让百姓得益久远。苏东坡在诗中记录了建桥的艰辛，也生动地描述了百姓的欢喜：“三日饮不散，杀尽西村鸡。”

虽然桥名为“西新”，百姓却称其“苏公桥”，那延长的堤坝则被称为“苏公堤”。这是一个标志：惠州西湖可与杭州西湖相媲美，足以并称“西子”。宋代杨万里有诗云：“三处西湖一色秋，钱塘颍水更罗浮。”“罗浮”即指惠州。终究，苏东坡的人生是不幸的，他命途多舛，九死投荒，蹉跎至殁，人们总津津乐道他在惠州写下的“日啖荔枝三百颗，不辞长作岭南人”，有谁知道他内心的酸辛、凄楚和孤寂？

惠州西湖的碧波会铭记苏东坡吧？他不仅给惠州留下了一湖涟漪、一堤绿意、一桥温馨，还留下了他挚爱女子的一缕香魂——王朝云墓。王朝云是苏东坡的侍女，一生没有名分，却承担了妻子的义务和责任。如果没有王朝云，苏东坡在贬谪的险途上恐怕早已魂归道山了……

来惠州的人，必去西湖；来西湖的人，必去王朝云墓。如果西湖没有王朝云墓，那就只有静止的画面，而无供人发思古之幽情的处所。细雨中，我沿苏公堤踽踽而行；雨乍起乍停，伞时开时收，脑海里涌出的苏公诗句也时断时续。过了苏公桥，便能看到六如亭和王朝云墓，这个深爱苏东坡的聪慧女子，一直长眠于此。在惠州时，年仅三十四岁的王朝云染上瘟疫，不幸夭亡，再也不能跟随“夫君”走完颠沛流离的坎坷路。

几年前来王朝云墓时，有《朝云墓》诗：

朝云有幸传千古，

塔影波光伴不孤。

一自坡翁谪此地，

家山才筑小西湖。

今又至，赋《再临朝云墓》诗：

青山有幸存衣冢，

一缕钱塘魂渺孤。

辜负世间奇女子，

依依云影绕西湖。

王朝云应是钱塘人（今浙江杭州余杭），从十二岁开始侍奉苏东坡，一直被苏东坡视为红颜知己。苏轼写给王朝云的诗最多，其中就包括那首著名的《蝶恋花·春景》，这阕词的写作时间不明，我宁愿相信它与王朝云和惠州有密切的关系；据野史所载，似可推测作于惠州——

惠洪的《冷斋夜话》有言，朝云“病极”，而情系此词，“犹不释口”。张宗橚的《词林纪事》有言：“子瞻在惠州，与朝云闲坐。时青女初至，落木萧萧，凄然有悲秋之意。命朝云把大白，唱‘花褪残红’。朝云歌喉将啭，泪满衣襟。子瞻诘其故，答曰：‘奴所不能歌，是枝上柳绵吹又少，天涯何处无芳草也。’子瞻翻然大笑曰：‘是吾正悲秋，而汝又伤春矣。’遂罢。朝云不久抱疾而亡，子瞻终身不复听此词。”

王朝云“泪满衣襟”地离世，歌声不复人间，喜欢这首词的苏东坡“终身不复听此词”，这首词不就被定格在惠州了吗？

仅有一阕词，还是太抽象了。惠州幸甚，没有像当年杭州平掉苏小小、冯小青等才女的坟茔那样，仅为西湖留下湖光山色；才女对真挚爱情的向往，对所爱之人的忠贞，通通隐入尘埃、荒草之下。惠州保留了一个痴情女用爱意修筑的“小殿堂”。

惠州人是恋旧的。历朝历代，他们都在保护、整修王朝云墓。王朝云了解苏东坡，知道她爱的人“一肚皮不合时宜”，无法给予她舒适、奢华、排场、金屋、轻裘。所以苏东坡遭贬谪时，所有侍女都不肯随行，唯王朝云毅然决然陪他上路。

惠州人是痴情的。过去惠州每逢清明，青年男女都会到王朝云墓酹酒而拜，补种梅花，时日一长，竟成风俗。男婚女嫁时，也会到六如亭焚香而拜，向长眠地下的王朝云“问夙因”，盟誓生死。聪慧、善良、痴情的王朝云，已成为惠州人向往美满爱情的化身。

惠州人是有口福的。谪居惠州时，苏东坡就地取材，制成“梅菜扣肉”“惠州西湖醋鱼”“烤羊脊”“会群仙海鲜羹”“西湖莲”“琵琶虾”等佳肴。他还自酿糯米黄酒，取名“罗浮春”。王朝云也是烹饪高手，如今客家人婚嫁时必备的传统菜“宏志鸡”，即为王朝云所创，苏东坡命名。

惠州人是闲适的。在“半城山色半城湖”的畅逸之地，不仅有苎萝西子，还有一城绿透、一片碧波、一穹明月、一丝怜爱、一缕诗意……惠州人尽享现代都市的慢生活，这或许是受到苏东坡、王朝云旷达、超脱襟怀的影响吧？

说到底，惠州人是幸运的。“大中国西湖三十六，唯惠州足并杭州”，惠州西湖和王朝云墓、苏公桥、苏公堤，以及苏东坡独特的人格魅力，他对百姓的无私的爱，他在惠州留下的脍炙人口的诗词，还有王朝云一往情深的婉转歌声，令惠州的人文气息浓厚而鲜明……

诗人傅天琳说，惠州西湖，能将诗人送上天空，“抵达女神的翅膀”。我想，但凡来到惠州西湖，哪怕不是诗人、不会作诗，心中也会油然而生几分诗意吧？

感慨系之，想起多年前口占的一首小诗，以此作结：

秋雨一天入碧波，

荔枝吟到瓮头歌。

词人不幸家山幸，

莫管西湖愁几多。